谈到宗教,美国绝对是一个例外。它既是世界上最世俗化的国家,又是发达国家中最具宗教色彩的国家。一个普通美国人或许没有党派认同,但是他多半会有宗教信仰。虽然美国施行严格的政教分离,但是宗教对政治的影响无处不在。“剪不断、理还乱”,这就是美国的宗教和政治之间的关系。
最近围绕罗姆尼和奥巴马的宗教信仰所引发的争议,就最好地说明了这一点。据《纽约时报》5月17日的报道,一位支持罗姆尼的亿万富翁打算捐资一千万美元,以发起一场搞臭奥巴马的政治广告攻势,而这场广告攻势的核心就是奥巴马的宗教信仰。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在2008年竞选之前,奥巴马属于芝加哥的一个教会,并且自称该教会牧师杰里迈亚·莱特对他的人生有着重要影响。可是,这位牧师布道时的一些言论后来在媒体上曝光并引起了轩然大波。例如,他曾在9.11事件后说“这是美国的报应”。他还说:“不是上帝保佑美国,而是上帝诅咒美国”。作为候选人的奥巴马立刻公开谴责莱特的这些言论,但是与莱特的密切私人关系给他的竞选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出于种种考虑,奥巴马在2008年5月宣布退出该教会。现在,又有人宣称要把这个陈年旧事翻出来,试图破坏他的连任梦。
罗姆尼信仰的是摩门教,这也成了反对者攻击他的重要武器之一。对摩门教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它在美国是一个非主流教派,曾经因施行一夫多妻制而臭名昭着,其教徒聚居在犹他州。参加这次共和党初选不久就退出的洪博培,就是犹他州前州长,也是摩门教徒。虽然联邦最高法院早在1878年雷诺兹诉美国联邦政府一案中就裁定,一夫多妻不受宪法第一条修正案保护,但是摩门教在美国的名声一直不好。事实上,在很多人看来,罗姆尼参选最大的政治包袱就是他的摩门教背景。因此,当罗姆尼支持者试图利用宗教信仰搞臭奥巴马的时候,也有奥巴马的支持者打算以牙还牙,利用摩门教来攻击罗姆尼。但是奥巴马阵营此时“高风亮节”,决定不反击共和党人的“阴谋企图”。他的高级竞选助手阿克塞尔罗德在上周星期天明确表示,不会利用宗教信仰攻击罗姆尼。
按理说,在世界上最世俗化的国家,个人的宗教信仰不应该成为竞选的话题,因为候选人可以把自己的信仰带进白宫,却不能把自己的宗教信仰强加给其他美国人。然而这就是美国:宗教信仰自由也就也意味着政治的宗教化。在没有宗教自由的国家,情况则恰恰相反,那就是宗教的政治化:本来是属于信仰的问题却变成了政治问题。政治宗教化反映了政府对民众的信任;而宗教政治化则反映了政府对民众的不信任。
没有宗教,就没有美国。第一批到达北美大陆的定居者被称为清教徒,他们远渡重洋,为的是躲避在英国和欧洲大陆所遭受的宗教迫害,并在这片未知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宗教信仰自由的社会。因此,宗教渗透在美国的基因里,是美国区别与其他国家的一个重要标志。美国早期历史就是一部逃离宗教迫害、追求宗教自由的历史。
随着一个个永久性定居地的建立和发展,来到新大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宗教背景也越来越多样化。面对宗教的多元化,有些殖民政府也试图对信仰不同宗教的人进行迫害。但是在广袤富饶的北美大陆上,被迫害者可以轻而易举地脱离原来的殖民地,在一片新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信仰天堂。
罗德岛就是这样成立的:它的创始人罗杰·威廉姆斯因为在马萨诸塞州受到宗教迫害而逃到另外一个地方,与其他一些少数派宗教人士一起建立了罗德岛。
当北美的13个英属殖民地决定摆脱宗主国的统治时,它们的代表起草了一个文件,向世人解释独立战争的合法性。这就是1776年公布的《独立宣言》,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通过这句话,美国的建国先驱要世人认识到,权利并非政府的恩赐,而是上帝的赋予。他们把中世纪的“君权神授”,变成了“权利神授”。同样都是从宗教获得合法性,不过前者是为了维护专制统治,而后者是为了保护人民的权利。
独立战争胜利后,来自各个殖民地的代表于1787年在费城集会,通过了美国宪法。然而费城会议产生的宪法仅仅规定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却没有任何保护个人权利的条款。在绝大多数与会者的强烈要求下,宪法起草委员会承诺在美国政府成立后立刻起草一个保护个人权利法案。该法案于1789年提交给国会,在1791年正式成为美国宪法的一部分,这就是《权利法案》。该法案的第一条就是保护美国人的宗教信仰自由:“国会不得制定法律建立国教或禁止宗教信仰自由,也无权限制公民言论、出版、和平集会、请愿的自由”。
除了宗教自由,该法案也确立了政教分离的原则,因为“国会不得制定法律建立国教”。然而,政教分离并不表示宗教与政治的完全隔离。在宗教立国的美国,这根本做不到。于是在世界上最世俗化的国家,宗教的影响随处可见。新一任总统就职的时候,他要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在任何重大场合,总统讲话的最后一句必然是“愿上帝保佑美国”。通行世界的美元上印有醒目的“我们相信上帝”。在美国经久不衰的一首爱国主义歌曲叫做《上帝保佑美国》。9.11恐怖袭击的当天晚上,国会参众两院所有议员站在国会大夏的台阶上,自发高声齐唱的就是这首歌曲。无论是在繁华的城市还是在偏远的乡村,都可以看到代表教堂的十字塔尖。
来自盖洛普的最新民意调查数据显示,只有13%左右的美国人不信仰任何宗教。该机构过去20年的调查结果还显示:大约65%的美国人属于某一个教会;超过半数认为宗教信仰在自己的生活中“非常重要”;近30%表示每周至少去教会一次,还有约12%几乎每周去一次,另有大概15%的人几乎每个月去一次。在发达国家中,只有美国人具有如此高的宗教热情。
英国作家切斯特顿有句名言:“宗教是美国的灵魂”。这是对美国社会最精辟的概括之一。没有了宗教的美国,也就不再是美国。
没有个人权利,如言论、结社和集会的自由,也就不会有政治的宗教化。没有一个宗教上的多元社会,也不会有政治的宗教化。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其他国家的政治比美国更宗教化,这在总统大选之年表现得有尤为突出。一方面,候选人的宗教信仰经常成为竞选话题;另一方,各个竞选阵营想法设法讨好重要宗教团体的支持。
在奥巴马和罗姆尼之前,也有不少候选人的宗教背景成为竞选线年大选的候选人约翰·肯尼迪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第一位竞选总统的天主教信仰。要知道,大多数美国人信仰新教,而不是天主教,并且天主教徒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受到种种歧视。更为重要的是,很多美国人担心,一旦天主教徒当选总统,他或许会听从梵蒂冈天主教皇的命令,这样不仅会破坏政教分离,还会造成宗教迫害。肯尼迪的成功当选,说明大多数美国人还是接受了他的信仰。
时隔44年后,也就是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再次迎来了一位天主教徒,他就是民主党候选人约翰·凯里。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次争论的焦点不是他的天主教背景,而是他对天主教的虔诚度。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天主教教义反对堕胎,但是凯里却是妇女堕胎权利的坚定支持者。他的立场招致了很多虔诚天主教徒的强烈抨击,也让天主教会的高层极为不满,以至于波士顿地区天主教会的主教威胁在礼拜的时候不给他圣餐。在天主教传统中,礼拜的时候被决绝圣餐相当于说你已经被上帝抛弃了,不再能获得救赎。
凯里支持妇女堕胎的立场以及民主党在其他一些与宗教信仰有关的社会热点问题(如同性结婚)上的自由派立场,给了竞选连任的小布什一个重要的可乘之机——只要能够发动南方的福音教徒在选举那天积极投票,小布什就可以胜出。事实证明,小布什阵营的策略是正确的:凯里在南方没有赢得一个州。
除了肯尼迪和凯里,还有一位候选人的宗教信仰也成为关注的焦点,他就是在2000年大选中与戈尔搭档的利伯曼,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出现在两大政党候选人名单上的犹太人。与天主教徒一样,犹太人在美国也曾经受过种种歧视,并且犹太教在宗教派系林立的美国属于绝对少数派。当戈尔选择利伯曼作为搭档的消息公布后,后者的宗教背景立刻成了很多媒体关注的话题。戈尔团队最终败给了小布什,但是在2004年,利伯曼卷土重来,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竞选美国总统。这一次,他输得更惨,初选开始没多久就退出了。看来美国人可以接受一个黑人总统,却还没有准备好让一个犹太人当总统。
有人认为,美国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三个问题就是上帝、枪支和同性恋者。由于这三个词的英文单词都是以字母G开头(God,Guns,and Gays),因此被戏称为美国政治的3G。无论是肯尼迪还是凯里,无论是奥巴马还是罗姆尼,他们的竞选经历充分地说明了第一个G对对美国政治的巨大影响。事实上,对很多美国人来说,第三个G也是一个宗教问题。在最世俗化的美国,宗教对政治的影响却似乎在日益上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其实,作为旁观者,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宗教的政治化,而不是政治的宗教化。世界上还有不少国家没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在这些国家,个人的信仰和宗教行为往往变成了敏感的政治问题。信仰涉及到一个人最根本的价值观,而信仰自由是一个人最根本的政治权利。一个人可以没有信仰,但不能没有信仰的自由。当一个社会把宗教信仰政治化的时候,说明这个社会已经缺乏对人的最基本尊重。